编者按:
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群快递员的故事。
他们应该是你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城市的道路上,他们骑着电动车呼啸穿行;在写字楼里,小区里,举目所见也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是你的互联网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连接点,也是你跟外部世界沟通的连接点。
承认吧,你现在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他们。
当然,你可能也经常会被他们的电动车挡住去路,或者被他们挤在电梯的角落里。真烦人。但是,作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当看到有快递小哥被打的新闻,你会为他们义愤填膺。当暴雨天气来临的时候,你也会感慨他们的生存之不易。虽然你可能经常会听说,他们的工资比你高。
但当多数时候说到快递员的时候,你脑海里浮现的,可能还是作为一个群体的他们,对他们每个个体的印象,却是模糊不清。
我们这里奉上的,就是几个快递员个体的最真实的故事。
为了这些人物和故事,界面新闻记者也走进一家大型快递公司,应聘成为一名快递员,工作了两个月,并且租住进了一个快递员的群居房,去亲身经历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并且和他们建立起了友谊。
当然,揭露快递公司的运作模式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的初衷只是为了获得快递员的故事,所以,文中我们对这家快递公司做了化名处理。同样,为了不对这些快递员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困扰,我们也对快递员进行了化名处理。
在界面新闻上线两周年之际,我们用这组《中国快递员》的报道,来作为我们对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的一个记录。我们认为,要了解和记录这个时代,快递员是一个绝佳的入口。
从这个入口,我们可以走进中国经济由制造业而现代服务业的转型,走进中国居民消费升级和城市人群的生存状态,走进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走进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怀揣梦想。(一):“太慢了,兄弟”
我第一次单独送快递,正好赶上了北京今年入汛以来的最大暴雨。那一天是7月20日,新闻里不断播报着机场航班取消、火车停运、地铁站漏水和路面交通瘫痪的消息。
早上八点,S快递公司北京通州某网点大厅里比往常更加忙碌紧张。第一班和第二班干线车送来的包裹分拣完毕后,三十多名快递员抓紧时间换上了统一配发的黑色雨衣雨裤。他们在大厅内外来回小跑,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撑伞,将平时一次性就能搬完的包裹,分多次搬上停在门外的电动小三轮。
“大家一定注意,避免快件湿损!”主管大叫着,并没有让我们暂停收派件。我还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三轮车,之前一直是坐在我师父潘龙的车上,和他一起进出。碰巧,这天潘龙送女朋友去火车站,主管让我骑他的车去收派件。
几乎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一片厚重的灰黑色雨云仿佛压在人们头顶。这场雨憋了足够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不管不顾地从天上往下浇。我骑着潘龙的电动小三轮,行进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子,就像穿行在一条河里。宽阔的积水被前车轮劈成两半,激起两排将近一米高的水花。
主管交给我的收派区域是我最不熟悉的回民胡同。这片胡同是北京通州的回民聚居地,横七竖八地交错着长长短短11条胡同。迷宫里的这些小巷子大多只有两米多宽,有的还不到两米,逼仄蜿蜒。如果运气不好,很可能往前走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那时想再掉头就难了。雨下得正大,刮水器又坏了,我只能在一片模糊中行进。但最头疼的还不是路难行,而是谜一般的门牌号。
我当时接到一个订单,要去蔡老胡同34号取个包裹。好不容易找到了蔡老胡同33号,喜出望外,赶紧骑车往前开了一户人家,结果出现的竟是36号。我来来回回找了几遍,愣是找不到34号。
不得已,给客户打电话。对方告诉我,还得沿着胡同往东走几十米,33号和34号之间隔着十几户人家。就像电影里的情节,天字二号房真的不一定在天字一号房隔壁。但我就那样在雨中的小巷子里兜兜转转,电动车一不小心就撞到路边的大石桩或电线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滴滴警报声。
这轮降雨持续时间超过了2012年“7.21”特大暴雨。上午八点到十一点的派件高峰,正是雨势最急的时候。雨伞已不起任何作用。我临时在路边超市买了件雨衣,但主要是用来保护快件不湿损。出门不到半小时,全身湿透,连内裤都能拧出水。当我回到点部,发现大家都一样。
这是我开始快递工作的第19天。7月1日下午,这家快递公司的一名区域经理面试了我。他问了我三个问题——什么学历?以前干什么的?干快递的期待薪资是多少?
这家公司明文规定需要高中以上学历,但从哪里能弄到这张纸,小学都没念完的人也知道。
询问以前的工作经历,或许是想了解面试者能否承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最好还有不错的与人沟通的能力。来干快递的,以前大多是从钢厂、油田、制造车间和建筑工地等传统工业产业中分流出来的男性中青年劳动力,基本来自农村和小县城,还有很多以前当过兵,所以体力劳动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与人沟通的能力,就有很大差别。
至于期待薪资,我以前听说这行能月入上万,就报了这数字。对方一听,微微一笑,“那你还是别来了兄弟,会让你失望的。”
正当我满以为自己没戏了,对方却还是让我从第二天开始,试岗三天。试岗通过后,开始办入职手续。后来我知道,这行是始终处于缺人状态,基本上来面一个进一个。
国内的快递公司几乎都有一个“师徒制”,新人上岗,需要先跟一名师父工作一段时间。在不同的公司,这段时间长短不一。S快递规定是一个月,相比于其他公司的一个星期,甚至是三天,算是学习期最长的。
师父每带一个徒弟,可以根据带徒效果,一次性获得150元至350元奖励。但其实师父们更看中的是,手下获得了一个免费劳动力。
S快递的设定是,新人上岗第一个月,没有巴枪。这是一种形貌酷似“大哥大”的手持终端,主要用于扫描上传包裹条码、查询费用等,是快递员作业的必备工具。没有巴枪,就无法独立收派件,只拿固定工资2700元,从第二个月才开始转计提,拿收派件提成工资。
但,师父并不会真让你站在一边看他做一个月,而会让你单独收派件。只是你收来和派出的件,并不像他们一样及时将运单上的条码上传到巴枪(行话是“传枪销单”,只有传完条码,收派件作业才算完成,系统中才有你的业绩记录),哪怕你已在一个月内拿到了自己的巴枪。你收派的这些包裹运单,要悉数交给师父,用他的巴枪上传,也就全部成了他的业绩。
在中国古代,快递这份营生叫镖局。接到镖单的镖师们,身骑快马,或行水船,将人托付的贵重物品按时送达商定地点。由于托送物多为奇珍异宝,路途遥远,遭劫风险很大,因此必须由功夫过硬的人担任镖师。如今的快递员不要求会功夫,只要四肢健全、能听会说的正常人就能入行。
快递员最基本的工作内容是收件和派件。在S快递,每派一个件,有1.6元的提成。而每收一个件,提成与收件运费以及寄送方式相关。最少的是一个件提成2元钱左右。
就像麻将,不同的胡牌方式,赢钱的多少是不同的。同样是收取一票快件,发送即日件和隔日件,所获得提成也有很大差别。有心的快递员会特意引导客户选择即日件、国际件、物流普运等能获得高提成的快件产品。此外,有些公司或淘宝卖家每天都要发几十上百个快件,如果能谈下,或从别家快递公司手中将这样的大客户挖到自己手中,可能就月入数万了。
所谓派件,就是将快件送到客户手中。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时刻让你想以头抢地。
首先,你每天会有近百个快件需要派送,为了提高效率,必须在出发之前规划一条周全的线路,而有些快件是生鲜食品,如果因为派送不及时而腐坏变质,你要承担赔偿责任。有些客户着急,给你打电话,让你赶紧给他们派送。这可能会打乱之前设计好的路线,但如果你不答应,就会吃到投诉。
有些老居民区正在翻修,楼外统统用绿纱布遮了起来,你正好又对区域不熟,完全搞不清楚楼栋号和单元号,有时楼下指路人给的信息也是错的,这简直令人抓狂。客户家可能在五楼六楼甚至七楼,却没有电梯,如果你上门之前没有事先电话联系,很可能会发现家里没人而白跑一趟。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快件送到人手里,却因为没有核实客户信息,到第二天客户投诉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送错了地方。赔偿在所难免,你只能默默祈祷自己送错的这个包裹不会贵到连自己一年工资都搭进去。
核对客户信息后,才给了对方包裹,撕下黄单(快递运单的其中一联,因为单子是黄色,故称“黄单”)就走。你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却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客户投诉,说自己没有收到包裹。你说你明明已送过去了,也没送错人,对方却矢口否认。你把运单给客户看,客户指着签收人签名处说,“你看,这不是我的笔迹。”原来,你派送时为了图省事,没让客户签字,而是自己代签了。毫无疑问,这也要作为快件丢失处理,由你承担赔偿责任。
快递员还要时刻防范一个名叫“代收货款”的大坑。几乎所有新手都在这里栽过跟头。
“代收货款”相当于到付。一些客户在网上购物时,没有即时付款,而是等收到货物时,再向派送员付款。这笔款项属于公款,需要在次日上交给快递公司。代收货款的信息被标注在运单上,但很多快递员在派件时粗心大意,没有注意到这一项而忘了向收方客户收取。一般情况下,快递员可以重新上门索要。但如果遭遇耍赖的客户,你也无可奈何。因为单子已签收,表明一切手续已结束,这笔款项只能由快递员自己填补。
当潘龙给韩帅打电话,说他有个1500元的代收货款没收时,韩帅的脑子是懵的。
韩帅并不记得自己送过这样一个快件。后来,系统中调出了这张运单。一看,发现是我送的。正是7月20日,北京大暴雨那天。
那天傍晚大约六点,我骑着潘龙的电动小三轮,顺利派完了所有分配给我的快件,心情愉悦。在回点部的半路上,我碰到韩帅,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给了我三个包裹,其中两个都好送,只有一个地址写着“杰杰网吧”的,我不认识。韩帅跟我指了指,我就去找了。
到网吧楼下,我给收件人打了两遍电话,都没人接,于是直接送到网吧前台,但前台说不认识这个人。一位自称是老板的中年女人走过来,看了看包裹上的运单,“这不是我老公的电话吗?但我老公没在网上买东西啊。”包裹里是一个苹果手机。
这时,她旁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是熟人,但不是她老公。他看了订单上的手机号,觉得没啥问题,问我要不要付钱。我看运单上勾选的是“寄方付”,就说不用付钱。对方签收了。
直到两天后,潘龙从系统中将这张运单打印出来,我才发现运单右侧有个机关被我忽视了——代收货款一栏,写着“1500”。
我和韩帅赶紧带着单子,骑车到杰杰网吧。那位女老板却说,手机不是她和她老公买的,是一个常在网吧玩的男孩子买的。“我老公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墙上,这边的人有啥事都给他电话,结果这帮人在网上买东西也留这个号码。”她给我指了指前台旁边那面墙,用黑色喷墨喷的一个手机号,正是运单上的号码。
男孩也在一边,说他昨天不在网吧,今天刚从女老板手上拿到手机,去附近的手机店里验了货,发现是假的,“我不想要了,退货。”
但运单上并没有写寄方地址,无法退货。上面只留了一个寄方手机号,我们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打过去,却发现手机号也是错的。
像一个泄了气的球,韩帅顿时颓丧不已,脸色铁青。他用手抱住头,半趴在一张高椅子上,苦思冥想到底该怎么办。我私下给他发微信,说这是我派的件,如果要赔肯定是我赔。但他坚持把摊子揽到自己头上,说这跟我没关系,那个包裹是在他的工号下出仓的,原本应该他派送。
后来,事情在主管的操作下得到了解决。这个包裹被做了“拒收”处理,打回寄方。但韩帅被扣了2分业务分。我向韩帅赔偿了200元。
这个结局,对于快递员而言,已是非常幸运。一个干了三年多的快递员老孙说,他入职前三个月,到付没收,代收货款没收,快件丢失赔偿,林林总总,赔了一万多。
其实,北京暴雨那天,很多家快递公司都暂停收派件,客户哪怕需求再急,想必也能理解。虽然S快递的快递员们依然冒雨作业,日常收派节奏却还是被打乱了。那一天,我们只在上午和下午分别送了一趟货。放在平时,远没有这么悠闲。
在S快递,我和同事们每天早晨六点四十起床,七点到点部打卡。凌晨那车货已经卸在了点部大堂,我们开始手动分拣,将各自所跑区域的快件归到自己的筐中。大家从货堆里一个接一个地拿出包裹,大声喊着包裹上写的地址,如果听到有人喊的地址是在自己辖区内,就让他抛过来。包裹在空中飞来飞去,叫喊声起此彼伏,热闹得像个大集市。
7时30分,第二车货到达点部,仓管员卸货,进行入仓扫描,快递员继续分拣。每一次用巴枪扫描,目的都是为了将快件物流数据——比如几月几日几时到了哪里——上传到系统中,便于实时追踪。
8点,仓管员挨个儿将所有分好的货物进行出仓扫描,快递员将各自区域内的货物装在自己的小三轮里,出发派件,并赶在10点半之前回到点部,分拣第三车货。
上午所有派件需要在中午12点之前派送完毕。未能派送的——比如来不及派送、客户不上班或家中没人——需要用巴枪扫描,进行滞留操作。通常中午11点半左右,所有快递员会回到点部,将上午收到的快件进行包装处理(简称“做件”),以赶上中午12点那班干线车发走。
收件高峰通常是在下午。巴枪“嗙嗙嗙”响个不停,那都是客户通过客服下的订单。这类订单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取到,否则要被扣分。
这是快递员最讨厌的接单方式。如果是老客户,他们会直接给快递员打电话或发短信,这就没有一小时取件的时效要求,快递员会轻松自如很多。正因如此,快递员会想方设法和客户熟络起来,好让对方尽量使用快递员的个人联系方式下单。
但对于巴枪上的订单,他们也并非没有对策。通常他们会在接单的第一时间跟客户电话沟通,约定一个取件时间,然后在巴枪上做延迟处理,比如延迟到当晚11点,那么只要在这之前取到,就不会被扣分。
仓促取件的同时,快递员还需要兼顾下午的三车货。他们分别要在下午13时30分、16时、17时30分的货送到时,回到点部分拣、取货,并及时派送。傍晚19时左右再回到点部做件,赶上20时的干线车发走。
一到中午12点和晚上赶着交货的时间,点部内外刷刷刷的都是扯胶布、撕胶布的声音,场面蔚为壮观。
快递员的忙碌程度,跟所在公司有关系,也跟所在地区有关系。地区越偏远,可能越闲。一位曾在北京通州宋庄一家德邦网点工作的快递员说,他一个月能休六天,“早上九点钟跑去送三四个件,然后回家睡觉,下午四点去公司,卡也不用打,件一送完就走人,六点都不到。每天只收一两个件,每个月工资两三千。”
依据区域的不同,S快递快递员一般每天收派件都在六七十件到100件左右。早上七点打卡,晚上通常21时左右下班。有些点部会组织快递员开会到22点多。如果当天的包裹没有派送完,有些快递员会在下班后继续派送。
最忙的时候是双十一和年底。他们根本没有几分钟的吃饭时间。晚上八点半钟干线车发车后,每人再带一车货出去,送两个多小时回来,到十一点多,开会折腾一下,快十二点下班。有些老员工说,弄到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也有。
△悬挂在某快递公司点部的横幅
“每天都恨不得掰成秒来过。”最后一班干线车已经发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尹飞飞却还没闲,一边跟我搭腔,一边整理今天的公款,“每天都被时间追着跑,这一天天的过得太快了!”
今年刚过30岁的尹飞飞是山东泰安人,已经来北京快十年了。在做快递员之前,修了七年空调,月薪四五千。现在在S快递能拿七八千。他和妻子住在一个名叫“乐巢公寓”的筒子楼里。这是一栋农民工聚居的三层小楼,每层住了二十多户人家,每户面积不过20平方米,租金1200元。
第一次对尹飞飞有印象,是一天傍晚19点半左右,距离干线车发车时间很近了。他正蹲在点部的一个墙角手忙脚乱地做件,周围是一堆物料和包裹。他抬头见我站在一边闲着,就喊我过去帮忙,但说话毫不客气。
“你把这个箱子封一下。”
“去后面拿几个三号箱过来。”
“怎么还没有封好,兄弟你速度一点啊。”
第二天中午,主管突然把我叫到尹飞飞面前,“你从今天起,就跟着他取件吧。”
尹飞飞所在的区域几乎全是居民楼。相比于写字楼,居民楼是最难跑的。这种区域,发件的客户相对分散,还得爬楼梯。尹飞飞的区域里,发件客户偏又多,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原本他手下有两个人,最近一个辞职,一个在搬重物时扭伤腰,回家休养了。
“给你二十分钟吃饭时间,吃完我们就走。”后来我发现,这二十分钟,是对我的特别照顾。他自己已经连续三天没吃早饭和午饭了。
记得老孙曾跟我感慨,“快递这个行业啊,太拴人了。时间都是给你客户的。你做了两三年把区域玩转后,客户只认你,什么事都找你。这确实也说明你很成功,但你就算想歇个一天两天,也不敢关机,不然客户找不着你,你自个儿心里都不踏实。老是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手机响了。”他说他最长的时候是六个多月,一天没歇。
尹飞飞也是,他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歇了。“我想回趟老家啊,过年来就没回去过,我想我儿子啊。”他有个五岁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现在只能偶尔跟儿子微信视频,但经常到家就22点多,儿子早就睡觉了。
我在尹飞飞的区域里做了一个多星期,无论是收件还是派件,总有客户问我,“咦,今天怎么不是尹飞飞?”“小尹呢?”“老尹去哪了?”“你是飞飞叫来的吗?”
尹飞飞在工作上非常卖力。人如其名,说话做事都是双倍速。在小区取件,他都是一路小跑上楼,还一边给另一个客户打电话。
看他这么紧张,搞得我也有点慌,就跟第一天刚来似的,走路都能踩到尹飞飞的脚。一边开着电动小三轮,尹飞飞一边倒腾巴枪里的订单,让我记号码,待会我单独去取件。我说直接用手机拍下来更方便,他执意要我用笔写,结果仓乱中字迹潦草,自己都看不清。他也慌,同一个号码给了我两遍。好几次我上门取件时,发现这些件他都已经取过了。
如果做事慢,在尹飞飞看来,是不适合干快递的。最初,我就这么被他嫌弃了几回。一天中午,干线车就要封车发走了,尹飞飞手上还有两个大件要做。他让我赶紧搞定其中一个。这个箱子足有20斤,长宽高都有一米多,用胶带绑起来颇有些费劲。结果,尹飞飞手上那个件赶在最后时刻装车了。而刚刚封车时,我这个件才做好。
只晚了一秒钟。
尹飞飞站在那看着我,叹了口气,“太慢了,兄弟。”(二):“不能惯着客户,得由着自己的节奏来”
2008年,马荣25岁,那时他的发际线还不像现在这么靠后。
他还记得那一年年初的大雪灾和五月份汶川大地震,以及八月份在北京举办的夏季奥运会。当然,他最难以忘记的,是他第一次相亲,和第一段失败的爱情——那是接连两次沉重的打击,也是让他决心到北京奋斗的开始。
马荣并不羞于向我回忆起这些。他说,当时是在一个略有些嘈杂的小饭馆,女方坐下便问,“你干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当时马荣干了大半年送水工,辞了。
“有房子吗?”
“没有。”
“那存了多少钱了?”女方更加直白。
“也没钱。”马荣也并不是谦虚。
女方脸色骤变。“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结婚?别说养活老婆孩子了,你怎么养活你自己?”女方把马荣说得无地自容,满脸通红。
不久后,一位朋友又给了马荣一个老家女孩的电话和QQ号。女孩在深圳打工,马荣在湖北老家。俩人天天晚上打电话,有时候聊到凌晨一两点。马荣觉得有戏,那年国庆节,请了七天假,去找这位女孩。马荣已经拉她开好房了,却没发生任何事情。
女孩说,挺喜欢他,只是自己还没想好。马荣听明白了,说,“我是没钱,但只要我愿意干,钱迟早是有的。”
一个月后,女孩从深圳回来了,没过几天,就在电话里提了分手。马荣问她为什么。女孩说,“我妈说你家没钱,没房子。”马荣想拉她出来当面说。但女孩听妈的,不见他。
女孩在深圳时,管马荣帮她弟借了三百块钱。马荣想起这事,说,“行,分手吧,借我的钱也还给我。”原本要钱是为了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但女孩没有出现,让她弟来还钱。
那天晚上,马荣破天荒找兄弟出来喝酒,晚上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街边陌生人。用的就是女孩还的那三百块钱。
从那以后,马荣的目标就是赚一套房子。他让在北京打工的哥哥给他找了个包装厂的工作,没啥手艺门槛,其实就是打杂,月薪不到三千。后来,他听说送快递更赚钱,就辞了。
刚进S快递的时候,马荣几乎什么都不懂,丢件、忘收货款,赔了不少钱。但他手上没钱,“手头紧到吃饭都不敢点有肉腥的。”他只好找别人借钱交公款,再卖力工作还钱。前三个月,他一天也舍不得休息。那时候的想法是,多干一天就多收一天的件,多赚几十块钱,以后有钱了天天睡。
“那时候是冬天,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晚上九点多回家算是早的。我电瓶有点问题,充满电后跑不了多久就没电,带两组电瓶都不够用,晚上经常在回家半途中没电,只能推回来。回家路上有一个很陡的坡,得他妈的使了吃奶的劲才能推上来。那时候就想,这要是他妈的能挺过去,以后肯定就牛X了。”
等到真正干了快递,马荣才发现,这和之前自己干的所有的活儿都不一样。他以前单纯以为,干快递就是收快递、送快递,根本不用动脑子。原来完全不是这样。
和很多快递员一样,马荣经历了一个订单逐渐从巴枪转移到手机的过程。刚分到自己的区域时,他和客户都彼此不熟悉,很少有人找他私下下单,都是直接拨打客服电话或网上下单,这些订单直接由客服分派到快递员的巴枪上。如果没能在一小时内将这类订单处理完毕,就会被扣钱。快递员的收派件压力很大,如果巴枪订单太多,无论从心理压力层面、实际操作难度层面还是经济风险层面,都是对快递员很不利的。慢慢地,马荣发现,如果不懂得经营客户,让客户都通过快递员的个人联系方式下单,就只能忍受巴枪订单的折磨。
论经营客户的技巧,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师父潘龙。
那天下午,潘龙脸色阴沉。他已经被激怒了,但仍强忍着,并没有呛回去。这让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由衷的敬佩。在一位客户家,女主人想往广东邮寄一箱面膜,要求走空运。但潘龙告诉他,面膜含水,只能陆运。
“我猜你刚干这行不久吧?”女主人面露不满,她说她已打电话问过客服,可以空运。
但凡认识潘龙的,几乎没人愿意招惹他。这个山东小伙其实只有24岁,可能是经历了太多日晒雨淋,看起来要老很多。看到他走路的姿态,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头野生的黑熊,行动缓慢,但随时可能扑上前朝你嘶吼。他身材不高,却体格宽大,肤色黝黑,头顶的毛发粗硬浓密。一身脏兮兮的工服已经发黑,可能连续几天没有换洗。当他上火时,鲜红的牙龈血在泛黄的齿间横流,哪怕当时正咧着嘴跟你嬉笑,你也会避而远之。
潘龙脾性暴躁,看谁不爽,当面就给脸色,有时大喊大叫,连主管也是这待遇。我曾亲眼目睹他跟一位仓管(负责货物管理,级别高于一线快递员)用国骂激烈对峙,差点动手。他觉得没有谁比他的工作能力更强。他最爱跟我讲的是,附近一个像迷宫一样的胡同群落,很多快递员跑了几个月都跑不熟,他不需要人带,很快就轻车熟路。
正因如此,已经做了三年的“老快递”潘龙,被人言语轻蔑地讥讽为“新兵蛋子”,竟没有动怒,而是耐心向客户解释缘由,着实令人意外。
从客户家出来后,我跟他开玩笑,“今天气量不错啊。”
“傻X多了去了,爱咋咋地,谁稀得搭理她!”他还是摆出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慢慢地,我发现,潘龙的火爆脾气对谁都能发作,唯独两个例外。一个是他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另一个就是客户。
所有人都知道潘龙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潘龙把她的照片设为手机桌面,还贴在手机外壳上。那是一张在商场扶梯上的俯拍,女生披散着黑色长发,穿着粉色连衣裙,脸蛋略微有些胖,衬得眼睛圆而小,一脸娇嗔地看着给她拍照的潘龙。
潘龙跟女朋友在老家山东临沂就认识了,因为女朋友来北京一家医院上班,潘龙才跟着来了北京。跟谁说话都粗声粗气的潘龙,只有跟女朋友打电话时轻声细语。好几次,我坐在他旁边,听他旁若无人地哄电话那头的女朋友开心。女朋友只要稍不高兴,潘龙就会主动提出今天争取早点下班回去,让她自己先去买点吃的,别管价钱。
一天中午交完货,潘龙与往常判若两人,像蔫了的茄子,一个人默默抱着右腿呆坐在点部门口。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中暑了,脑瓜子疼。看得出来他是真难受,两眼发红流泪。周围人都劝他请半天假回家,他没请。但那次女朋友回老家,他立马请了一天的假,帮她收拾东西,买好路上吃的,送她去北京西站。
平时的潘龙,与在客户面前的潘龙,也是分裂的。
早上在大马路上,他随手将吃完小笼包的塑料袋和喝完黑米粥的空杯子丢在脚下。我手里攥着这两样垃圾,环顾四周却没看到垃圾桶,正犹豫着。他建议我,“就随便扔呗。”
紧接着那天在商场收件,我用防水袋装包裹时,将袋口的那条透明纸带撕下来随手甩在地上时,站在一边的潘龙迅速俯下身把它捡起来,塞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从商场出来,潘龙严肃警告我,“别在客户那乱扔垃圾,人家会反感。”
跟着潘龙的那段时间,我俩都坐在他的电动小三轮上,座位刚好能挤下两张屁股。坐在潘龙旁边,最不堪忍受的是我脆弱的耳膜。但凡前方车辆或行人行动稍慢一点,哪怕仍在往前走,他也要用力长摁几次喇叭,不耐烦地咒骂起来。他车上的喇叭像是为他特制的,极其尖锐刺耳。相比之下,其他同事的小三轮上的喇叭,就像是小猫咪温柔的叫唤。
唯独有两次,潘龙耐心等着,没摁喇叭。一次是在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那天货特别多,潘龙一路臭着脸,车速比往常更快一些。行到一个路口前,一位老乞丐挡住了路。他扶着一辆破自行车,把头探进路边的垃圾桶,想掏出几个空矿泉水瓶。潘龙停下了车,一声没吭,周围的空气出奇地安静。
另一次是在一个老小区楼下。一个步履蹒跚的三轮车夫正在卸货,旁边站着货主,一位金发中年妇女,正好挡着潘龙的道儿。我当时已做好耳膜受到强震的心理准备,但这并没有发生。潘龙耐心等待老人卸完货离开,然后才拧起电瓶。经过金发妇女身边时,潘龙笑着对她喊了一声,“姐,走了啊。”我这才明白,这是一位老客户。
在客户面前,潘龙会维护一个“自己人”的形象,看起来处处为客户着想。
一位女白领,想从北京寄一箱车厘子到黑龙江大庆,说爹妈从来没吃过这种热带水果。但潘龙建议她不要寄,很可能会坏。“也可以寄冷运,但是太贵了,花个几百块寄点水果,不划算。”
这年头怎么还有生意来了都不做的?这位女白领吃了一惊,感动之余,还是决定寄,说“坏了也没事”。于是潘龙蹲在地上为她装箱,细心地垫了几层厚厚的气泡纸,防压防摔。封包的时候几乎用去了半卷透明胶带,把整个箱子满满地缠了一遍,一条细缝都没留。潘龙不忘跟客户解释,“姐你看,这样可以防水。”
女白领被眼前这位满头大汗蹲在她面前为她服务的男人深深地打动了。她看我是潘龙的学徒,开始教导我,“你要好好跟这位师傅学,干活儿比我们自己都考虑得细心周到。”
刻意安排场景,凸显自己的服务质量,也是潘龙擅长的。防水袋、纸箱、信封、运单、胶带等物料,快递员手中是很紧缺的。有时找仓管要,仓管都不给。所以,潘龙在第一天就叮嘱我,“如果客户问你放些物料在他那边备用,你就说我们也很紧张,都别给。”
有一次,我就这么拒绝了客户索要胶带的要求,但站在一边的潘龙立马从背包里掏出一卷用了一半的递给客户,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带的也不多,您先拿着用,明儿再给您送点儿来。”客户连连道谢。
私下里,潘龙却总教育我和韩帅,“不能惯着他们(指客户),得由着自己的节奏来。”比如客户问你下午几点去他家取货,哪怕你三点能到,也得说六点。
潘龙没学过心理学,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如果你答应他三点到,结果突然有急事耽搁了,三点半才到,难缠的客户说不定就投诉你了;但如果你说的是六点到,最后你五点半到了,客户是不是就不投诉你,还挺高兴呢?”
柳星泽和潘龙一样,并不觉得忽悠客户有什么不对。甚至认定,不会忽悠客户,就干不好快递。
一个周日早上,我跟柳星泽站在北京农展馆南路上的一家包子铺门口正吃着包子。“呀,坏了!”他突然想起来,凯富大厦一个客户昨天特意给他打电话,让他今天把包裹送到。结果他忘了带出来了。
柳星泽个头儿小,不到一米六,饭量却不小,一顿早饭能吃五个大包子。说话语速飞快,像他干活一样麻利。
他有一张娃娃脸,长睫毛,双眼皮,五官小巧,尤其是眼睛,清亮清亮的。与周围一群皮肤粗糙黝黑的大叔一对比,显得白净又机灵。
事实上他也只有十八岁。这是一个可以夏天不洗澡,但必须每天洗头的年龄。头发是柳星泽最在意的部分。他特意把两鬓修得很短,还保持着原来的黑色,其他部分则染成了红褐色。每天出发送货之前,他会先把头洗一遍,然后细心地用电吹风吹。他不用照镜子,也能准确地将头发分绺吹出纹理,吹出的发型不歪不斜,手法娴熟。
△出发派件之前,柳星泽和吕松必须要先洗个头
这个河北威县小青年,最喜欢穿花纹上衣,鲜红色鞋子。哪怕在摄氏三十多度的大热天,也要穿上那条将双腿裹得像筷子的牛仔裤,脚踝边还有拉链收紧裤腿。他在干活时最喜欢用手机公放的歌,是网络版的《雨花石》。每次到“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
我正准备问他要不要回去取这个忘了带出来的件,反正也不远。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冲我神秘地笑了笑,“待会儿就跟客户说,我昨天没上班,今天同事跟我交接时忘了提这茬了,明天一准儿给你送过来。”
他怕我没懂,又解释说,“客户在电话里又不知道她昨天是给谁打的电话。”他得意地说完,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把袋儿一扔,又猛吸了一口豆浆,“学会了吗?对客户,就得这么忽悠。反正打死也不能说实话,不然一准儿投诉你。”
收费也是需要忽悠的。那天柳星泽手机没电,在三里屯一栋高档写字楼的某公司前台充电。看起来他和前台女生很熟,互相逗笑。这时,隔壁办公室一位女客户踩着一双“恨天高”过来,说想发三公斤茶叶到北京昌平。柳星泽向对方要价15元。
对方瞪大眼睛,语气夸张,“这么贵?人家都发六块八块的!”
“姐,那是一公斤!您这是三公斤啊!要是别的快递公司,给您要四十!”当时他提到的那家快递公司的小哥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歇着玩手机。他俩跑同一个区域,早就是熟人,便假装没听到。
“恨天高”却不依。“谁说的!我上次就是三公斤啊。最多给你十块。”
“行行行!”柳星泽趴在前台上笑,一边点头,一边用两个食指交叉给她比划了个“十”。
后来柳星泽跟我算了笔账。发北京同城件,交给公司是两块1公斤,3公斤是6块,加上两块钱运单费用,一共8块。公司给员工定了个建议价,每公斤6块,加上运单费用是20块。如果顺利向客户收取了建议价,扣去交给公司的8块钱,这一单就赚12块。
但这12块并没有落进快递员的腰包,而是汪家俊的。汪家俊是柳星泽的雇主,他在东直门分公司辖内承包了一片区域,再雇三五个人帮他跑。个人承包的做法,在国内快递公司非常普遍。纳入承包系统的快递员的工资由雇主来发,而不再由公司发放。
在国内大多数快递公司,快递员的收入基本都由两部分构成,保底工资+收件提成。在S快递,运费标准是明文规定的,快递员不能擅自收费。但在很多快递公司,如何收费,考验的是快递员的谈价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收得多,赚得多。当然,为了稳定客户,快递员一般也不会要价太猛。
有一次我正好在一个居民楼下目睹了一位中通快递员收件。一位中年妇女要寄一箱奶粉到黑龙江,称重六公斤。快递员是个体型圆润、笑起来很憨厚的小伙子。他主动跟对方让步:“本来首重14块,续重每公斤10块,我就把首重也按10块算吧。”
小伙子后来告诉我,其实他提交给公司是每公斤6块,如果顺利,这一单就挣24块。
“就寄这么点奶粉要60块?!”这位妇女显然也不是不懂行情,一怒之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块钱运单费用塞在还没缓过神来的小伙子手里,一把从地上抱起箱子转身回去了。
无论是服务客户,还是忽悠客户,都是快递员在工作中练就的“职场技能”。有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工作方式,但还有人正在痛苦纠结。
北京大暴雨那天上午,我刚派完件回到点部没多久,韩帅也全身湿透冲了进来。他在点部门口一边脱雨衣一边咒骂。他那部刚买没几天的手机,已经进水不能开机了。跟我一样,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状况。那些干的时间长的,显得淡定得多。他们的手机提前装在一个透明防水袋里,安然无恙。
其实雨天发件的客户已明显减少,但韩帅依然不高兴。他嘴里叼着烟,忿忿地问候雨天发件人的全家。
韩帅今年只有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他很得意地跟我说,“我一年半没读一页书,没写一个字,回去高考,完全没复习,笔都没买一根,瞎蒙了310多分。”他也承认,在考场上抄了一个初中同学的。
高二下学期刚开始,韩帅就已离开学校。他们那边有一种“挂学籍”的做法,人不在学校念书,只到时候回去高考。在过去的一年半,他一直呆在天津。他是湖北孝感人,从小跟爸妈在天津长大,也在天津念小学,后来回老家读中学。停学回到天津,他先在饭店做了半年的传菜员。擦桌子扫地干腻了,就跟老爸商量开了一家小店铺,卖手机配件。老爸负责进货,他只负责卖。后来也做不下去了。
“暴利的时代过去了!”韩帅感叹,之前一根普通数据线进价2元,卖10元,换个手机屏1200元,成本只要400元,净赚800元。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网购一根手机数据线竟然不到两块钱,还包邮。生意越来越清淡,前半年还有得赚,后半年就一直赔。
韩帅感受到了网购的威力,跟堂哥谈起这件事。堂哥在北京做互联网金融,也看到了互联网消费领域的光明前景。原本韩帅想跟着他干,但堂哥觉得他什么也不会,不如先去干一段时间的快递,学会如何跟人打交道,让自己成熟一点。韩帅有四个堂哥,这个混得最好,说的话在韩帅心中也最有分量。韩帅是听的。
快递员不好干,没想清楚就来的人很多,韩帅是其中一个。入职一个月后,韩帅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干快递,好几次想撂下巴枪走人。他觉得在这里接触的每个人都是傻X,包括同事和客户。成天心情烦躁,以至于这个最厌烦读书的小年轻,甚至动了回去上学的念头。
他被划分到潘龙所在区域。潘龙是前辈,有事还得靠他罩着。但潘龙总爱使唤人,嘴里说话也不客气,让韩帅越来越看不顺眼。
“一会儿让我这,一会儿让我那,把我当猴儿耍?”韩帅最反感潘龙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信不信我抽死你。”其实当时潘龙是半开玩笑的,但韩帅记住了。
小伙子正是年轻有力的时候,心气也高。但他拒绝承认自己太娇气。虽然年纪小,韩帅认为自己也是多少吃过苦的。十六岁那年,他去工地上开了两个月的推土机。“每天早上三点起,满面都是厚厚的一层土,说话都怕张嘴。”
不过,他潜意识里仍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最多半年,就要跟堂哥去坐办公室了,跟这些只能干快递的人不一样。每次想到这些,他就不愿意花心思跟客户沟通,能收到的件就收,收不到拉倒。他并不在意。
七月的午后,天气燥热。韩帅蹲在回民胡同的公共厕所大便坑上,正玩着手机,看到潘龙给他发来两条微信,让他联系一位正在催单的客户。“对方已经急了,赶紧去。”末了,潘龙加了一句。
“我屎比他急。”韩帅毫不客气。(三):“你们这群野人太难管了!”
8月初的一天晚上,因为连续四天没洗澡,我躺在发臭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另外33个舍友,几乎有一半已开始打鼾,还有几个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或是一脸淫笑着往一个百余人的微信群里发黄色小视频和图片。
S快递的惯例是,新人上岗大约半个月后,会被安排参加一次统一封闭培训,为期五天。这样的培训每周一期,每期大约有100余人参加,教室和宿舍在同一栋楼。宿舍根据空间大小不同,有十几人一间的,也有三十多人一间的,都是上下铺铁床,密集地塞满整个房间,床与床之间只留下一人走路的空隙。宿舍只有公共厕所,没有洗澡间。铁打的宿舍,流水的兵,何况还是免费的。所以,当第一天我看到分配给我的床褥,脚臭味和汗馊味糅于一体,有散落的烟灰,以及上一位兄弟留下的一块块脱落的死皮时,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三十四人间的培训宿舍。
培训第一天,班主任让所有人加入了一个微信群,并警告,培训期间,不能往群里发任何与培训业务无关的内容,包括日常聊天和发红包,否则将被遣送回点部,此次培训无效。前面几天,大家都很顺从,群里的信息流几乎是静止的。没想到最后一晚,溃堤了。
大概晚上22点多,一哥儿们最先在培训群里发了个黄色小动图。大家吃了一惊,以为他只是发错了群。有人建议他赶紧撤回,趁班主任还没看见。但这哥儿们非但没撤回,还继续往里扔黄色小视频和网址,内容一个比一个戳人眼球。群里瞬间炸开,纷纷惊呼“卧槽”、“不要命了”。很快,有人开始加入其中,将自己的私藏贡献出来。不到几分钟,群信息飞出了五六百条。两个班长原本还在群里正色警告,但形势已完全不是他们所能控制了。
“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是在这瞎闹,就算你跟区域主管熟,也照样走人!”前几秒,老孙自己也在我们宿舍的34人微信群里发黄图,但看到这次培训的百人微信群里如此无法无天,转脸就严肃起来。“你们这群野人太难管了。”老孙翻着手机微信,坐在床上摇头感慨。但没人理他。
老孙是我认识的年纪最大的快递员。平塌的鼻梁上勉强架着一副蓝色半框眼镜,身材瘦弱,很有些书生气息,如果不是下巴上那撮儿山羊须略显沧桑,完全看不出来是1980年出生的。那天晚上有人悲叹自己三十多了,还在送快递。老孙白了他一眼,“老子快四十了!”
老孙是河北任丘人。任丘是沧州市下辖县级市,常被介绍为神医扁鹊的故里,也是华北油田总部所在地。老孙的父母曾是军人,转业后去了华北油田。2004年在北京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老孙也在父母安排下去了这块油田,但不在一线,而是做电路维修。虽然一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元,但当时能进油田,足以羡煞旁人。
“后来油田产量下滑得很厉害了,越来越不景气,很多人走了。”那是2011年。
那年,在油田呆了七年的老孙不顾家人反对,也坚决辞职了。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个决定。“现在更不景气,又不敢让员工下岗,很多岗位开始轮岗。原来一个人干的活儿,现在好几个人轮流干,工作时间短了,工资也少了。很多三四十岁的老工人,一个月只拿1100多块钱。”
离开油田后,老孙开始在老家干快递。最初在百世汇通做一级代理,包括代理费、厢货车配置等费用在内的初始投资大约花了30万元。做了将近两年,原本已经开始回本了,手下的司机却出了车祸,把人撞了,最终倒赔了30多万元。如果重头再来,还要再花七八万元买新车,负债累累的老孙已无力承受,转而去老家的一个S快递网点送快递。干了三年后,因为与主管就所跑区域产生争执,老孙离职去了德邦,但在德邦也只做了半个月,觉得太闲,挣不了钱,又一次来到S快递。只不过这一次不在老家,而是北京。
言行之中很明显可以感受到,老孙对S快递企业文化和“S快递人”身份的认同。“一点儿不夸张地告诉你,如果你出远门不小心丢了钱包和手机,只要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S快递同事,你可以让他打电话到S快递工会,报上你的工号,证实你的身份后,这位同事立马会借钱给你,然后工会会替你还钱给这位同事。”旁边一哥儿们不信,说他被洗脑了。老孙用鼻子里的气表示了他对这哥儿们的鄙夷,“我他妈可不是瞎说的!这是我同事亲身经历的!”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跟老孙以及另外几个哥儿们走在饭堂院子里,正往培训教室去。突然老孙说想抽烟,我递给他一根。他点着了。这时旁边一人说,“班主任说了这院子不能抽烟。”老孙一声没吱,默默在旁边一根树干上,摁灭了。
“每个礼拜,S快递都让一两百人坐在这,为的是什么?如果不培训,这么多人,五天能收派多少个件?”培训班主任在开班第一天就黑着脸训话。台下有人认真听着,也有人趴着睡觉,或架着二郎腿玩手机,还有人根本没进教室,正蹲在大门口抽烟。
对新员工进行精神和价值观引导,以及职场技能规范化培训,在国内快递公司中是亟需但很少见的。在S快递为期五天的培训中,除了业务技能指导、安全教育和薪酬体系介绍,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企业文化和管理制度。S快递制作了专门的视频,不断循环播放。四面墙上也张贴着企业文化海报。一位被旁人称作是“北京区总”的领导则亲自来旁听,监督授课效果。
一般技能性课程仅由相关业务员来讲解,但涉及到企业文化的课程,授课人则是公司总部的高层领导。他对台下的新人们介绍,诚信是S快递人的生存之本,是红线。“一位在公司供职二十年多的副总裁,就因为一次财务数据造假,被公司坚决辞退。”
为了让PPT显得更亮,教室里的灯基本都关了,这正好让人昏昏欲睡。台上讲得激动,台下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讲课的领导很生气,命令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念——“诚信是S快递的基本准则,是S快递人的道德基础。S快递的核心价值观是成就客户、创新包容、平等尊重、开放共赢”。
这些内容已在那个循环播放的视频里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大家却依然念不顺溜,嘴里像认字似的过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声音像蚊子哼哼,一百多个人念得乱七八糟。
领导更生气了,让大家再读一遍,大声喊出来。这一次,效果好了很多。
每堂课结束后,会有一个随堂考试。考试成绩影响此次培训是否最终通过。但学员们并不会为了考试而认真听讲,因为只要一个人能通过,其他人抄答案就行。
最热闹的课是“与客沟通技巧”。很显然,大家对这堂课上的案例最有共鸣。讲课老师告诉新人们,“就算客户再蛮横无理,我们也不能跟他对着来”,她突然想考一下大家,便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啊?”
“这种人不能惯着他!”一哥儿们大声抢答。顿时哄堂大笑,还不乏应声点赞者。
显然这不是年轻女老师预期中的回答。她有点尴尬,强制让大家安静,然后自己给出了标准答案。“我们应该认怂,打哈哈,装傻。跟客户犯什么冲啊,还担心他不投诉你吗?!”我旁座一哥儿们撇着嘴嘘了她一声。
在S快递,快递员最反感的就是客户一言不合就投诉,而且投诉通常都能成立。
张海说他想起这事儿就憋屈。“大冬天的,晚上十多点钟,一客户非要我去他家取件,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反正也不算太远,就答应了。他问我多久能到,我说半个小时吧。结果没到半小时,他又打电话来催,‘我又不是神经病,肯定是有急事才让你来取啊,你这磨磨蹭蹭的。’我当时也火了,顶了他一句,结果被投诉了。”
这个故事是那天在点部门口,一群人聊到投诉这件事时,张海自己说的。虽然可信度有待考究,但S快递的投诉制度,确实让客户熟练运用,快递员陷入被动。
这家公司的一位点部主管,在一天晚上给快递员开会时就说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案例。“大热天的,就因为身上有汗馊味,也遭到了客户投诉,理由是服务质量差。”这位主管的本意是想让快递员们注意自己的形象,夏天要勤换衣服勤洗澡,却没想到激起了快递员的共鸣和不满。
一位快递员说,他给客户寄一块平板电脑,包装后称重1.5公斤。由于是到付,寄方客户没有意见。没料到,收方客户不仅拒收包裹,还将这位快递员投诉了。理由是,那块平板电脑没有1.5公斤。快递员很无语,因为没有哪个寄件是按照包装前的重量来计费的。客服的界定结果没有悬念——这个投诉获得通过。
在S快递,被客户投诉通常要被扣“业务分”。一分业务分等价于50元。年底,这家公司会给每位快递员发放1000元年终奖。这意味着,如果一年之内被扣了20分,这笔年终奖就扣没了。但如果再继续往下扣,快递员不会再被扣钱。
不是所有的投诉都这么温和。S快递规定,不论何种理由,辱骂客户,与客户或客户处其他人员发生肢体冲突的,一律被清退。
当面辱骂客户这种事虽然有,但也确实不多,而与客户顶嘴则是常有的。这也属于严重的服务类过失,要被扣“行政分”4分。被扣行政分,意味着当年自动失去任何晋升和评优机会,其所属的点部主管受“连坐责任”。如果行政分扣满20分,也是立即被清退。
面对一帮不服管、脾气冲的快递员,主管的压力很大。7月25日,我所在的点部在一天之内接连出了两个“服务类”。点部主管气得跳脚,当晚临时开会骂人。
这两个“服务类”都是因为快递员言语失当。其中一个,是跟我跑同一片区域的李津可。这个1994年出生、老家河南南阳的高瘦小伙子,平时并不爱说话。那天,他错把一个快件销单了。结果,客户没收到包裹,却收到了一条提示“已签收”的短信。
不明就里的客户接连给李津可打三个电话。当时李津可正被一堆货物弄得晕头转向,第一个电话没接,第二个电话沟通依然无效。在第三个电话里,李津可终于不耐烦地对客户说,“谁给你发的短信找谁去。”
与难缠的客户沟通,对快递员而言不亚于一场修炼。
为了杜绝寄方客户有意或无意寄送违禁品,在客户面前百分之百开箱验货,是快递公司的规定。可是有些客户总是在快递员上门收货前,就把要寄的货品包裹得严严实实。当快递员提出要开箱验货时,有些客户会表示不悦,甚至当场发怒,囔囔着要去投诉。
有一次我上门取件,客户递给我一个小包裹。他事先填好的运单上写的是“饰品”。当我提出验货时,对方立马黑下脸来翻我白眼,生气地指责我是“新来的”,并决定不寄了,直接将门砰地摔上,留我一人在门外愕然。
还有一次,一家理发店主通过客服下单,让我傍晚6点40去取件。我到客户处后发现店主不在,店员说老板出去了,让我等一会。因为也没别的快件可取,我就坐下等了。15分钟后,人还没来,多次电话也不通,考虑到7点必须回点部做件,以赶上8点最后一班干线车发走,我就离开了。
晚上8点30,我还有事在点部没回家,这位理发店老板突然来电话,让去取件。当时外面已开始下大雨。我说今天最后一班车已发走,能否明天上午取。对方不答应,说他很着急,无论如何今晚必须取走。我向他解释,今晚取走,和明早去取是一样的,都是明天中午12点那班车发走。但这位客户偏偏油盐不进,非要当晚取走,并暗示,如果不取走,就打客服投诉。
我当时已被他惹恼,外面雨正大,还没吃晚饭,已饿得肚皮贴后背,十万分不想去取这个件。但考虑到这个派件是出在尹飞飞名下——订单是下在尹飞飞的巴枪上,后来他转给我的——客户要投诉也是投诉到他头上,所以我问了下他该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看得出也是极不情愿,但最终他叹了口气,让我答应对方,他自己过去取。
△客户在屋内填运单,以屋外有蚊子为由,让快递员在关着的门外等着。
遇到难缠的客户,虽然不能当面吵,不少快递员也有自己的发泄方式。比如柳星泽,他经常是挂完电话,骂一句“傻X娘们”。马荣跟我说,有些快递员会用黑色签字笔在客户门上或墙上留言发泄,比如“傻X”、“X你妈”之类。
“我就从来不这样。”马荣觉得这些发泄方式本身也很傻X。“不是说我没碰到过这样的客户,也不是我脾气好,只是我从来就没把那些人当人看。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头禽兽,人跟禽兽是有区别的。人干嘛要跟禽兽生气。”
虽然有些客户难缠,但只要不用力太猛把自己惹清退了,平时抱怨发泄下也就完事。真正让快递员感到愤怒而辞职不干的原因,大多是因为区域问题。区域的好坏,直接关系着收入,以及收入的性价比。今年21岁的河北威县人汪家俊,刚到韵达承包区域时,只拿到了一大片居民区。他费尽心思从别人手中买来现在这片区域,包括三栋写字楼、一家酒店,以及一栋居民楼,代价是两万元。
今年愚人节,跟主管干了一架后,老孙从老家的S快递网点辞职了。据他自己说,当时那段时间他正跟妻子闹离婚,心情不好,家里事又多,老请假。主管不高兴了,准备将老孙跑的区域拆分出去。
“凭什么啊?”老孙直到现在讲起这事还遏制不住怒气。“那个区域是我自己一手开发出来的!2013年3月1日我刚去的时候,你知道多磕碜吗?一天只能派七八个,收四五票。那么大一个镇,我开车一天跑完一圈,得有一百多公里。到最后,你知道我开发得多好吗?一天派件至少七八十,收件一百五六十!凭什么你说拆就拆?!”
那天傍晚,马荣坐在宿舍床边,点了支烟,默默地看着三个大纸箱,上面印着清晰的S快递Logo。所有东西都打包封箱了,明天就寄回湖北老家。这一次付运费,他不能也不想再使用内部员工折扣价。干了不到两年,马荣辞职了。
“我为什么不干了?干不下去了!”在打包之前的一天晚上,马荣下班后主动约我一起回住处,大概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在路上,他跟我吐槽,“每天累得要死,看着别人休息,自己没得休,挣的钱还跟别人差不多。”
他说曾经拿过的最高工资也只有7035元。“现在每月到手只有5000多。其实税前有8000千,扣完税,交完社保,范洪兵还要抽10%的管理费。”
范洪兵是区域承包人,自己本身也是快递员,手下有好几个雇员,包括马荣、潘龙、韩帅,以及他的连襟赵中原。雇员的工资都由雇主自主发放,与公司基本无关。
潘龙说,有一个月,他只拿了3000多,赵中原干活儿慢、收件少,却拿了六七千。他找过领导,但没有下文。
马荣提辞职没多久的一天晚上,住处另一位快递员问他,“干嘛辞了不做啊,去哪儿挣这七八千!”
“那是你!”马荣趴在床上继续玩手游,头也没抬。“你问问范洪兵,我们挣多少。”
“扣完社保,不到6000。”范洪兵打着赤膊坐在床边喝啤酒,随口应了句。
马荣和范洪兵、赵中原都是室友,他们总共八个人合租了一套小两居。如果加上我,是九个人。两间房间各被一对夫妇住了去,其他四个都是快递员,挤在剩下的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客厅里。客厅西侧是一套上铺下桌的组合床,东侧放了两张上下铺铁床。房里没有空调,他们各自买了个小风扇。除了范洪兵,其他人都没有铺凉席,依然睡的是冬天那床厚褥子,从来没换洗过,已经发黑了。
△合租
房里的卫生状况很差,但他们好像并不在意。地上虽然铺了地砖,但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地上东西很多,脏鞋袜、西瓜皮、瓜子壳、烟头烟灰、空啤酒瓶、用过的卫生纸、插线板和各类充电器。从客厅到阳台,各个角落里都塞满了杂物和和S快递的硬纸箱。有一次早上醒来,我赫然看见自己小腿边趴着一只臭虫,有小拇指壳那么大。
S快递的快递员们通常是晚上21点才能下班,有时会到22点多。无论多晚下班,在下班之前,他们都没时间吃晚饭。如果还有心情,范洪兵回到住处后,会在厨房里炒盘火腿或土豆丝,否则就直接在楼下卤菜摊上买包豆角、藕片之类的熟食。他姐夫赵中原会带上来一袋儿煎饼。俩人脱下工服,换上短裤,打着赤膊,坐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吃。吹着电风扇,一人一瓶啤酒。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两位连襟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边玩游戏的张帆不会加入他们。这个21岁的河南小伙子,是我认识的最小资的快递员。宿舍里唯一有电脑的就是他,键盘则是三四百元的机械键盘。张帆的下班生活全部围绕这台电脑,打英雄联盟,看国产电视剧,或在YY直播里看漂亮女网红们唱歌。他椅子周围堆的全是吃的喝的,西瓜、袋装零食、王老吉,甚至红酒。轮休的时候,他会在电脑前泡上一整天,饿了就喊外卖。
马荣的晚饭就在楼下一家苍蝇小饭馆解决。在这里吃饭的基本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来不及换去一身灰土的工作服,就坐进来点盘花生毛豆,喝瓶冰啤酒。虽然墙上摇摆的风扇嘎嘎作响,脚边都是垃圾,桌上用来擦嘴的卷纸像草纸,老板做的菜都很咸,但这都无所谓。老板娘热情随和,来吃饭的人她都认识,饭菜也便宜。一碗肉丝面,街对面那家装修明亮的店里卖16元。在这里,足够买两碗。
马荣记得很清楚,他是2014年12月14日进的S快递。当时他哥的一个朋友在这个点部,马荣也认识他,就介绍过来了。他经常跟人夸耀,进来后他只用了16天,就拿到了巴枪。他自己也没想到,还没到两年,就要离开了。
离开北京回湖北老家的前一天晚上,马荣叫我跟他一起吃晚饭。我俩就在住处楼下常去的那家苍蝇小饭馆。他说最后奢侈一回,点了一份38元的飘香鱼,外加两碗大米饭。
菜上桌之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离开就因为一个理由,干的和得的,不成正比,干得没劲。”马荣说,“范洪兵霸占了所有发件多的地方,我每天忙得要死,却收不到几个件。因为我那个区域不产件。”
“你知道我最恼火范洪兵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你今天忙吗?我说,忙。结果他回一句,你今天这么忙,才收这么点。”
“范洪兵有时候跟我唱,他不干了,咱俩换个区域吧。他没有想到我会立马说,行啊!范洪兵一愣,打住不说话了。”
“我负责的是中午12点到下午4点半的巴枪订单,4点半到8点的全是范洪兵的,这是最产件的时间段。但也无所谓吧,少赚就少赚点,我也乐得自在。其实我很享受4点半后的时间段,很悠闲。但是!当他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嗙嗙嗙,订单都转到我这来了。说实话,我很讨厌,很不爽。哦,不忙的时候,你都收了。忙不过来,我就成了你的备用工具?”
那天晚上,马荣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不喝酒,我给他要了一瓶冰红茶。他慢慢平复下来。“其实我很喜欢我的区域,毕竟跑了这么长时间,区域里的人我都熟了。”他翻起手机通讯录递到我面前,“你看,总共就存了四百多个号,三百多个是这里的客户。”这些号码,以后他再也不会用上。在家里吃饭、睡觉、蹲马桶时,马荣肯定还会接到不少来自千里外的北京老客户的取件电话和短信,但马荣最多也只能告诉对方一声,不好意思,我没干了。(四):“如果能干好,就一直干下去吧”
每一名快递员都有自己固定的收派区域,如果跨到其他区域收派件,轻则被扣款,重则被清退。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在路上碰到一辆从身边开过去的快递小车并大喊着让他停下、请他帮忙寄送快件时,对方会头也不回地往前开。因为他只是路过,这并不是他的区域。同时,人们也会发现一个看似奇怪的现象——既然快递员的收派区域是固定的,为什么敲开自己家门的,隔几天就会是一张不同的面孔?
快递员的人员流动性很大。几乎一半的快递员工龄在一年以下。我所在的S快递某点部,一个月内主动辞职的就有四五个,主管坐不住了。在一次例会上,他做了个现场调查,让工资低于5000元的人举手。
没人。
看到了预计中的结果,主管还是叹了口气,缓缓道,“虽然我们要求是高中以上学历,但真正有几个满足的,你们比谁都清楚。说句难听的,就你们这种学历,能坐得了办公室吗?去哪里挣这么多钱?”
S快递的快递员入职手续还算是国内同业中相对正规的,要求提供身份证、户口本和学历证复印件,以及体检证明等材料,办理社保手续,签订劳动合同。其他很多公司的快递员干了几年也没见过合同长什么样。入职如此随意,门槛更是接近于无。
很多人是像韩帅一样,自己没想清楚就跑来干快递的。进来以后发现,快递员的工作并不好做,尤其是受了委屈后,哪怕自己学历不高、找工作不容易,可能也会坚决离开。不过,坚定做下来的人也有不少。
△街头午休。
钟狄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快递行业一做就三年,现在是他所在点部中收入最高的快递员。他从前年开始就月入过万,现在每月到手15000元,刚买了一辆10多万元的东风SUV。这个隔三差五在朋友圈发自拍的阳光小伙子,今年8月还被评为S快递“地区形象代言人”。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有一张天生俊俏的脸。
“万元户”钟狄说自己一天没有一刻闲,每天在商场、住宅区两边来回爬。9点下班后,他还要再把当天没送完的货装在车后备箱里,沿路送一圈,这样第二天就能轻松些。
在S快递,想拿高工资,光傻乎乎地收派件是没用的,还得动些其他的脑子。比如多让客户给自己寄送的包裹保价,向客户推广支付工具,甚至可以通过朋友圈等个人社交网络渠道,向自己的朋友销售公司推出的平谷水密桃、阳澄湖大闸蟹、中秋饼等产品,自己获得销售提成。这些掘金窍门,很多快递员并非不知道,只是无心或无力去做。钟狄花了不少心思,每个月的重货、保价件都不少,朋友圈除了自拍,基本上都是卖桃子和月饼的链接。
“在这个行业,得先摆正自己的心态,想不想吃这碗饭,不然一天十几个小时,受累受气的,何必呢。如果想好了,那就别急,刚来就别想挣钱的事,踏踏实实先学,以后熟门熟路就好干了。也别太担心自己区域不好,以后有好机会可以再调个好区域。”钟狄刚进S快递时跑的区域,全是居民楼,没多少件,后来有个写字楼区域的哥儿们离职了,他赶紧申请调到这里。
钟狄被同事们称作是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人生赢家”。这个1992年出生的小伙子,为了避开今年自己本命年和明年媳妇本命年,特意赶在去年底结婚了。
我们经常能在点部看见钟狄的媳妇。她的工作是在商场卖表,下班后,正好钟狄从外面收派作业结束回到点部做件。她会过来,坐在钟狄的电动车上。钟狄给她买个肉夹馍先吃着,他坐在一边做件。媳妇吃完肉夹馍,就开始帮钟狄填写黄单。
黄单是快递员派送包裹后扯下来的那一联。快递员需要将这一联带回上交,并在上交之前,用巴枪扫描运单条码进行销单,然后填上点部代码、派送员工号,有时快递员在派件时忘了请收方签字,这时还需要快递员自己补填。钟狄基本上每天都能派送一百单左右,晚上回来后一次性填写黄单至少需要十几分钟。这个简单却费时的工作,媳妇给他代劳了。
虽然钟狄认为,找媳妇就得找一个能体谅你的、懂事的,不能因为你没时间陪她就闹掰,但他还是暗暗庆幸自己是在做快递之前就认识了媳妇。
2011年,钟狄还在山东的胜利油田当焊工。活儿闲,经常在网上玩劲舞团,勾搭小姑娘。他就是这么加了媳妇的QQ。两人一直网恋,在网吧视频聊天,一聊大半宿。当时女生已经在北京工作。钟狄想让感情走上正轨,没多久就辞了工作来北京,鬼使神差进了一家做马桶卫浴的日企上班,做产品开发。
这家公司给的钱不多,但是悠闲。钟狄觉得这里简直是养老院,不是长久之计。在姐夫的介绍下,进了S快递。从那以后,钟狄的媳妇感受到了巨大落差。
“以前还经常能晚上出去逛个街看个电影,现在能在晚上22点前看到人就不错了。”媳妇有时也跟钟狄置气。钟狄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媳妇也就慢慢不闹了。如果下班早,她会去菜场买点菜备好,等到钟狄回家前半小时打的电话后,她就开始炒菜做饭。钟狄很满足。
吕松目前还远没有钟狄美满。他在另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每月拿到的工资还不到钟狄的1/3,但他依然满怀期盼,有朝一日能在北京混出点名堂。
吕松跟汪家俊、柳星泽是一个县的。“老乡帮”在快递行业非常普遍,常常是区域承包人在招不到人时,从老家寻几个过来。吕松1999年的,还没成年,但个子接近一米八,人也很成熟,干得多、说得少,是汪家俊最得力的员工。
吕松深深地厌恶那个生活了17年的小县城。他再也不想把生命浪费在那里。
“又穷又乱,混子多,人呆在那里只能跟着堕落。”这是吕松对自己老家河北威县的总结。
吕松的描述是,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年青。他们有个心态,我只要看你不爽,觉得你在装逼,我就要揍你,纠集一帮人揍你。他们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偶尔在KTV、饭店、洗浴中心或小厂子里打打零散工,每天在网吧打游戏,晚上找小姑娘喝酒唱歌睡觉。
小姑娘倒是爱待在这个小县城,天天有人请吃饭,不用花钱就能玩儿,也就是跟他们睡个觉,很开放的。吕松认识一个17岁的姑娘,偷偷打胎两次。
“在老家难道就找不到能赚钱的工作了?”我问。
“在饭店当传菜员你去吗?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在KTV做服务员你去吗?天天晚上都有打架的。”吕松说,从14岁初一辍学到去年,他也在老家玩了三年多,已经腻了那样的生活,天天除了玩还是玩。别人喊过来了,不可能不去。手里打工挣的一点钱都玩没了,连烟都抽不起了。
去年9月,吕松第一次来北京,在老乡汪家俊手下做快递员,但只干了一个半月,嫌累,不想干。正好家里五十多亩地的辣椒要收了,就辞职回去干农活。
到双十一,快递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汪家俊打电话给他,希望他去帮忙做几天。都是熟人,吕松脸皮子也薄,加上正好家里也闲下来了,就又来了北京。干了五天,攥着汪家俊给的1120元,又跑回老家了。那时候,吕松本质上还是想玩,怕吃苦。
今年过完年,吕松心里暗暗鼓着劲,这次一定好好干。正月初八,他第三次来到北京。他问汪家俊还要人不。对方说要。吕松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干了半年,每个月到手四千多元。但到现在为止,只存了一万多一点。
除了吃喝,他花钱最多的地方就是网吧和牌桌。一到周末,他和柳星泽就各休一天。休息的那天,先睡一上午,下午和晚上都在网吧里打游戏,有时候还不尽兴,得再加一个通宵。如果不是通宵打游戏,就是在厨房里和其他同事通宵炸金花。吕松的牌艺不精,输的总比赚的多,经常一输输个六八百,要赚也就最多赚个一二百。
△有时候,他们通宵炸金花。
如果足够努力,吕松觉得是可以在北京挣到钱的。虽然北京这么多有名的地方,他只去过朝阳公园,但他依然认为自己已经见识了“有钱的北京”。
“你知道啥叫‘蟹天塔’吗?”那天他给一家吃蟹的餐馆送完快递出来后问我。见我摇头,他开始用手比划着给我描述,“就是这儿的一道菜。数不清有多少只蟹,从下往上一直摞,足有半米多高。一份688!妈的,有钱人真会吃。等我哪天成了大腕儿,我也来吃吃。”
他又指着三里屯SOHO那一排高楼问我,“他妈的做这几栋楼得花多少钱啊,得一个亿吧?”我说,那可不止。他啧啧感叹,“这里是真他妈的豪华!到了晚上,这些楼里里外外都是灯,那电费跟不要钱似的。楼下的音响,咚咚咚!走来走去的姑娘,都没穿胸罩,真受不了。”
白天,吕松和他的同伴柳星泽出入在三里屯的一栋栋高档商务写字楼和五星级酒店。傍晚,他们骑电动小三轮回到自己昏暗的宿舍,只需要15分钟。
如果不挑剔,“四通一达”等很多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们吃住可以不花钱。这些快递网点通常会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仓库、厨房和员工宿舍。
虽然公司包伙食,但免费的东西,对质量真不能要求太高。厨房请的厨师是汪家俊的岳母。一日三餐的主食都是从外面买来的硬馒头,配一碗只见水、不见米的“稀饭”。早上的菜是腌制的萝卜干,中午和晚上也分别只有一个菜,通常是烧鱼或肉烧豆角。大锅一炖,只保证熟,不保证味道。但来这吃饭的员工,通常能就着这个菜咽下两三个硬馒头,一是实在饿了,二是这些菜真的很咸。
△韵达某点部食堂的一顿晚饭:馒头、稀饭、鱼,准确说是鱼骨头。
宿舍楼也分两种,除了集体宿舍,还有两三人一间的小宿舍。这些小宿舍通常住着带家属的员工。小宿舍是一排没有粉刷的红砖小平房。房前堆着生活杂物和垃圾,地面上污水肆流。这条大约三十米、杂糅着下水道气息和菜叶腐烂气味的巷子,一头是公共厕所,另一头是厨房。穿过厨房,往里一拐,便是集体宿舍。
△小宿舍前。
△小宿舍。
一进集体宿舍,浓郁的脚臭味和刺鼻的汗馊味迎面扑来。这里面几乎没有光线,阴暗又潮湿,有几面墙都没有粉刷。刚进来时,见到的是一个不超过八平方米的小间,每往里拐一下,都会出现类似的一间。小间与小间之间没有门,只有一个像是有人拿榔头砸开的洞口,露出了一圈斑驳的断砖头。除了十几张上下铺铁床,这里没有任何家具。所有杂物都堆放在床上或旁边支起来的木板上。床褥发黏,有人正躺在上面睡觉。到了晚上,这里要睡三十多个人。
△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
鼠洞。置身于这个昏暗又拥挤的集体宿舍时,我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词。很快,我想到——这也是北京四环。
“床上还有虫子咬人呢。”吕松说他前几个月睡出了一身的红包。他已经搬出去住了,因为女朋友刚从老家过来,在韵达做客服,也在这个大院上班。但搬出去住的条件,也并不比这好多少。
那个周六下午回来得早,吕松喊我去他家帮他修门锁。我坐上他刚买第四天的粉红色新电动车——车前带篮筐、用来和女朋友一起上下班的——从点部大院出发左拐,经过一条两边种满大树的乡间小道,横穿一条铁轨,再右拐进一排小平房。这里大部分是卖五金和劳保用品的小店铺。他停下车,领我进了其中一扇门,穿过一条昏黄灯光下的过道,推开了最里头左手边的小木门。
△打开的这扇门里,是吕松和女朋友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他啪地打开灯,里面就是他跟女朋友在北京的第一个新家,月租600元。这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隔断间,里面只有两样木头家具,一张是床,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整间屋子最值钱的两件东西之一——电吹风,另一个是搁在凳子上的电风扇。
西南两面墙间拉了一条粗绳,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床边的大脸盆里也泡着几件。地是瓷砖地,但上面密密麻麻地粘着一坨坨黑色不明物。
我跟他打趣,“你怕丢掉什么?”
他尴尬地笑,“我知道,贼来了都得含泪走,可好歹是个家啊,没个锁心里也怪怪的。”
他家的门锁和过道里七八户人家一样,是那种门搭子挂锁,其实一撬就开。他自己就是随手拿根铁棍撬开的。就算再安一个,也不顶啥用。但他的意思也很清楚,能让自己有个心理安全感就行。他最终决定再去买一副搭子。
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隔壁有一间洗澡间,用帆布和四根木头支起来的,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人,还不能太胖。里面挂着一个小蓬头,地面是泥巴地。我问他,“这是你们洗澡的地方吗?”
“不是,那是别人的,我们不让用。”他说,他俩搬出来住了四五天,但昨天才真正洗了个澡,去附近的澡堂,俩人花了38元。
我听了惊奇。“前几天不洗澡?你每天在外面跑,这么热的天,一身不臭?”
“我媳妇成天坐那,不出汗啊。我就用冷水擦一下呗。还能咋办。”
小丁和他媳妇住的条件和这也差不多。他们的窝在颐和园西门附近,一间平房,十二平方米,一推门就是床,一个月连水电费只要500元。他们原来住的一间稍大点,但月租将近1000元。去年底,小丁交完房租后,突然觉得不能这样奢侈下去,对老婆说,搬到对面那间小点的去吧,月租能便宜一半。
小丁觉得自己不能再和那些小年轻一样,啥干得舒服就去干啥了。尽管他也是个90后,但已经是一个四岁小男孩的父亲。想要留在大城市,要考虑的现实需求太多。
在中通,小丁的日子非常清闲。老板是他爸的一个熟人,让他做仓管员,偶尔出去收派件。每天早上7点10分,小丁到老板办公室报到,拿上老板的车钥匙,开车去送老板的孩子上学。送完回来,刚好第一班货来了,扫描入仓,收派员出仓派件了,他就没事了,直接回家睡觉。从上午10点休息到下午2点半,然后再回来干活,有一茬没一茬地干到晚上8点。即便如此,月薪最少也能拿到5000元。如果出去多收了几个件,可能拿到更多。
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眼红的美差,小丁在做了三年后,辞了。
小丁的父母已经来北京打拼了二十多年,自己也从2005年初中毕业后来了北京。自从前年,一手带大自己的爷爷去世后,小丁对于老家河南固始县,已没有任何挂念,以后也不想再回去,所以儿子只能在北京上学。
眼看儿子快要入学了,小丁才突然发现,外地小孩在京入学的必备“五证”中,开具“法定监护人本人在京务工就业证明”时,不仅需要劳动合同,还需要社保来证明自己是“就业”的。
中通的加盟商和其他绝大部分快递公司的加盟商一样,不给员工上社保。左思右想后,小丁跳槽到了S快递。依然做快递员,但工作强度要大得多。
魏庆良倒没有让自己小孩来北京读书的念头。但他也为了一份社保,从申通跑到了S快递。
第一次见到魏庆良,是在S快递新员工培训的第二天晚上。当时我们被要求在手机上,进行一堂关于快递员收派作业安全与法律法规意识的考试。考试内容在当晚循环播放数遍的视频里被提及,但几乎没人仔细观看,所以到考试时,大家忙作一团,四处搜寻知道答案的人。
我也没仔细看视频,但既然是现有公开的法律法规,手机上网搜一下,答案就出来了。坐我旁边正是魏庆良,他看我一直淡定地坐在那,没找任何人问答案,便问我,“你考过了?”我点头。“卧槽,那赶紧的呀!”他喜出望外,立即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我接过他手机,帮他考完。我俩便认识了。
1987年出生的魏庆良,总爱说自己老。我提醒他只有29,还不到30岁呢。这时他会把头低下来,用手撩拨头上的白发,让我看。的确不少。
魏庆良觉得自己过去的这些年,太动荡,没有安全感。那天晚上,坐在宿舍楼道的楼梯上,他抽着烟跟我从10点聊到了12点。几乎一直是他在说,说起的这些事,就像发生在昨天。
2011年,魏庆良24岁。这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纪。任何危险,哪怕是生命危险,在他们眼中都云淡风轻。那一年,他开大卡车给电厂拉煤炭。卡车不是自己的,他只是给运输公司当司机。油费自己掏,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但这个钱是怎么挣来的,只有开车的人最清楚。
当前面出现下坡,越陡,魏庆良越高兴。他不踩刹车,挂空挡,双手紧抱着方向盘,冲下去。车重加货重,有54吨左右。呲的一下,车速仪表盘里的指针能摆到最右侧,一百五十多码,有时能一直往下冲五六公里。
“这太危险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节油啊!”见我这么问,反倒是魏庆良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有啥想不明白的。但他还是给我解释了,“这样一趟下来能省一两千块钱,省下来都是自己的。”
魏庆良并非不知道长途拉货的危险。“如果碰到下大雨,一天见到的车祸,比我原来在老家一年见到的还多。”他说,有的是车子冲到山上去了,有的是坠到山崖里。
从老家山东枣庄,到河南,途经陕西,再到内蒙鄂尔多斯,这是他最常跑的路线。有一次在陕西榆林境内的一条乡间小道上,正下大雪,前面又出事故了,大堵车。魏庆良拿着水杯下车,去前面的加油站打热水。好几个交警在现场来回跑。原来是一辆大卡车不知道怎么着了火,大火把整个车都烧干净了。驾驶室里,魏庆良看到只剩一个骨头架,手上还有一枚已经烧黑了的戒指。
魏庆良说他有一个老乡也曾经跑这活,但有一天,突然在半途中决定再也不干了。他把车丢给坐在副驾上的同伴,自己跳下车徒步往回走,搭上火车回家了。那是一个大雾天,前方是一个大陡坡,朦朦胧胧,白茫茫一片。
跑长途出事故的原因有很多,有些是路况不好,也有些是司机疲劳驾驶导致。魏庆良就体验过边睡觉边开车,险些因此丧命。
那天晚上12点多到洛阳,装石子,凌晨3点多装完车就走,魏庆良中间只睡了个把小时。一路上,他抽了一包多烟,感觉还行。直到早上6点,前面出太阳的时候,困意就突然涌了上来。魏庆良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就迷糊过去了,等到睁开眼,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从道路右侧开到了最左侧。他惊得猛向右打方向盘。整个人也一下子清醒了。
再迟一秒钟,连人带车就要一起冲出路左侧护栏。下面是一片山石嶙峋的土坡。
那个画面,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魏庆良还心有余悸。这长途跑了一年多,家里也催着不让做,魏庆良便顺势辞了,去工地招几个人跟他做室内外装修,自己当包工头。他之前跟着一个亲戚,当了半年学徒,门道大致摸了个半清,就出师了。
起初,这个转型非常顺利。前两年每年都能挣个四五十万元。虽然这些钱都没进家门,在外面压着,比如买物料、打点关系,但好歹越做越大了。那两年是魏庆良最开心的时候。只要安排人干活,自己坐着。但他基本上每天都得陪老板、陪客户、陪朋友吃饭喝酒,体重从130斤狂飙到180多斤。
后来,他栽在了一个浙江开发商头上。他承包装修了几栋楼,第一次跟对方结款的时候就没结清,魏庆良觉得这种事在圈子里也不奇怪,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楼都快装修好了,开放商跑路了。魏庆良作为雇主,已经给手下六七个人垫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加上物料等费用,赔了将近二十多万元。
现在,魏庆良膝下三个儿女,大的八岁,小的三四岁,父母也老了。他跟我数了数自己所欠的外债,17万元。
原本,魏庆良在申通送快递,已经送了一年。但他并没有赚到预想中那么多钱,每月不到5000元。如今他更关心的是社保。“有同事在送快递时受伤了,都不算工伤,只能自己兜着。我年纪也大了,兜不起了,没些保障不行。”
今年夏天,我所接触到的上百个快递员中,至少十几位提到了社保。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有的是出于老丁这样迫在眉睫的被动现实需要,有的是来源于魏庆良这样主动意识的增强。不只是年纪大的人才想到这些,一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年轻也慢慢开始重视自己所能得到的社会保障。他们认为这和工资一样重要,这不是奢求。
很多快递员也决心从大城市离开,回老家过另一种生活。
在北京打拼了七八年后,马荣已经回了老家湖北安陆。在离职申请表的离职理由一栏,他只写了五个字——不喜欢北京。他从心底里排斥这里,排斥这里的高楼大厦,排斥这里满街跑的豪车,排斥这里的条条规规,排斥这里自视高贵的人,甚至排斥这里所有的别人趋之若鹜的知名景点——他几乎没去过任何景点,有时间只用来睡觉。辞职后,他有五天时间可以在北京闲逛,结果他在床上躺了五天。
马荣跟我说,他在老家嫖了十几次,但在北京,别人喊他捏个脚他都不去。他的理由是,“我只在我过得舒服的地方嫖。在这样的地方,我嫖也感到安心。北京,我很讨厌。”
这个想法和韩帅如出一辙。韩帅和马荣是老乡,两人的家相距不到二十公里。韩帅不只是讨厌北京,甚至讨厌任何一座大城市,包括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天津,“这些地方太装逼,容不下我们底层人。”他觉得还是老家小县城最好,玩得好的兄弟都在老家,以后找媳妇也只想找老家的姑娘。但他现在并不想回老家,老家没事做。他想,趁年轻,应该在大城市赚点钱,赚了钱,再体面地回家。
韩帅觉得,虽然自己学历不如别人,但只要自己有足够强的意念,就可以在北京赚到钱。“意念”强,一直是韩帅坚信的自己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他最有兴趣跟我提起的是——有次去朋友家,跟朋友老爸喝酒,五十四度的白酒,他喝了一斤多。喝到后面,一口下去,突然反胃,一股浓稠的热流从胃中涌到嘴里,差点喷薄而出。韩帅一把包住嘴。他认为这事关颜面,于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身为同一片水土养育的人,马荣对自己还没有这么明确的信心。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俩吃完晚饭买完烟回去的路上,马荣开始嘀咕着自己手中还有几千块钱。突然问我,“三十是不惑之年吧?我他妈到现在还迷糊呢。”
“三十而立,四十才不惑呢。”我开玩笑说,“你还有七年可以迷糊。”
“六年半,六年半。”他笑着纠正我。
马荣说,他的理想生活是,有车有房,没有负债,手里有点小存款,有一份工资不高也不低的工作。
我好奇,要求工资不低,这可以理解,为啥还不想太高呢。
马荣停顿了一下,神情认真,“太高的话,人的欲望就会膨胀。人的欲望膨胀了,就会干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出格的事,可能这辈子就搭上了。”
33岁的马荣嘴上没说,其实他最迫切想要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现在最烦的就是家里催他找老婆。“已经记不清相亲多少次了,都没成功。以前是女孩看不上自己没房没存款,现在是他妈的老子看不上她们庸俗。”
现在,马荣在老家已经有房子了,借了不少钱。但好歹算是最初的目标实现了。虽然手头有外债10万元,每月还要还2000元的房贷,他依然只想找个不忙也不闲的工作。他觉得自己过去的几年,太累了。
但如果说送快递不是一份好工作,章现元肯定不同意。
“那是因为你没在钢厂呆过。”在钢厂里干了十二年后,章现元每次提到那里都忍不住摇头,“噪音、污染、高温,这些都不算什么,你是时刻冒着生命危险,还挣不到钱。我受够了。”
钢铁业是河北承德的产业经济支柱,解决了大量当地人的饭碗问题。章现元是其中之一。在当地一所中专学校的电气自动化专业函授毕业后,章现元进了建龙承德钢厂。
起初,章现元是一名焊工,负责维修出故障的生产设备。后来被调到一个虽然相对清闲,却更危险的岗位——高压电操作工。这份工作的主要任务是,在工作间往下拉闸,或往上合闸,把高压110KV拉成10KV,或把10KV合成超高压380KV,分给各个用户使用。哪怕手上戴高压绝缘手套,也很危险,上千伏的电,拉闸合闸都会冒火花。“虽然少,但也有电死人的情况。”
有一次,车间内一根电缆线断了,落在地上,还冒着火花,就像过年时小孩手上甩来甩去的焰火。电源被迅速断开,但断线中的余电依然足以把人电死。落在地上的电线必须挪开,这个紧急任务落在了章现元头上。虽然他手上和脚上都穿戴着绝缘套,手上握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绝缘笔,却依然摆脱不了恐惧。
尽管像这样的危险时刻,在他12年钢厂生涯里数不尽数,章现元依然算是极幸运的一个。他始终忘不了,一位跟他关系很好的工友,在一次电机维修作业中,意外被电,当场身亡。
按规定,这类作业是必须全线拉闸停电的,电闸边还有专门的警示,未经许可不能合闸。那次却不知为何,电闸被人合上。肇事者至今不明。“他还有一儿一女啊。”章现元神情悲哀。
“所以,就算跳槽也不要去重工业。重工业里没好活儿。”章现元对我总结。
原本,章现元在变电站里当了一点小领导,工资有四五千元,算是比较高的,却没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糟糕。
这两年,全世界钢厂的效益都越来越差,没有几家不亏损。虽然章现元并不十分了解什么宏观经济增速下滑和产能过剩,也看不懂厂里公告栏张贴的通知文件中提到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但他亲眼目睹了钢厂是如何关停以往轰隆隆运转的生产线,也比谁都清楚工资被砍去一半是什么感受。看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或被动离开这个待了几乎半辈子的钢厂大院,章现元原本摇摆的想法,也突然变得确定——自己也该走了。
他也在承德尝试找过别的工作,但都只能挣两三千元,妻子不满意。跟妻子商量了几天后,他坐了五个小时火车,来到两百公里外的北京。
做快递之前,他对这个行业并不了解多少,但他莫名坚信这会是一份好工作。“起码,跟钢厂一比,工作环境轻松自由,收入也高。”抱着这样的想法,章现元在路边碰到一个S快递小哥,就寻问了过来。但章现元的师父老赖觉得这个“眼镜子”不适合干快递。有天傍晚,老赖有事要提前走,突然巴枪里来了一条订单。老赖跟章现元说了遍地址,让他去取。结果章现元昂着头呆了半天,说他没记住,让老赖再给他发一遍微信。老赖顿时不耐烦了,埋汰了他几句,最后决定自己去取。
章现元也承认自己笨,但他对自己成为一个好快递员似乎很有信心。他像背课文似地跟我讲曾国藩的故事。“曾国藩是一个又笨又慢的人。有一次有个贼进了他房间,躲在床底下,曾国藩不知道,只在房里背书,却怎么也记不住,翻来覆去背了一两个时辰。藏在床底下的贼都不耐烦了,跳出来说,真笨,连我都记住了。后来有人给曾国藩写过一本书,叫《又笨又慢平天下》。人笨一点没关系,多努力一点就会厚积薄发。”章现元转发的朋友圈文章里,有一半是关于曾国藩的此类坊间故事。
另一半是佛学鸡汤。章现元说自己几年前因为看不懂钢厂大院里的人情世故,一直情绪低落,以至怀疑人生,后来开始有意接触佛学,希望从中汲取力量。他平时会注意这类书籍,也加入了一些微信群,看他们转发的文章,虽然很多时候他根本看不懂。他还把我拉进了一个这样的群,里面一百多人,都是信佛弟子,微信头像或佛或莲,互相以“菩萨”相称。章现元每次在朋友圈转发这类文章时,都会加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他说,观世音菩萨是他唯一膜拜的偶像。他的微信头像就是一块刻着观世音的玉,残了一角。他花五块钱从地摊上买的。
这是章现元认为自己能干好快递的另一个优势。“很多快递员的最大问题就是不会跟人沟通,骂人打架的都有,我觉得是他们自己的心态问题。我们应该用平常心去对别人。你偷奸耍滑,我就多做一点。你要求过分,我也不生气,咱俩好好掰扯掰扯。”这话听起来,好像只有唐僧才能干快递员了。
现在,章现元住在一个房租400元的小平房里,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水龙头,还有一个小柜子。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他都在附近小卖铺买一瓶冰啤酒,三块钱,一包蚕豆或花生米,两块钱。
“如果你心里有目标,日子再苦也不会觉得苦。”像这样的鸡汤,章现元张口就能来。说完,这张32岁的脸上还会挤出一个嘴角上扬的标准微笑。
不只是像章现元这样从传统工业中分流出来的中年人,还有不少刚从校园里出来的年轻人,正在加入快递员的队伍。
在S快递封闭培训的第三天,我发现旁边坐的一个小伙子,正在一本黑色牛皮笔记本上写日记。这年头写日记的人本就很少,在快递员群体中更是找不着。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小伙子的字还很稚嫩,甚至不如很多小学生,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时不时地,他会在手机上打出一个字或一个词语,比如“面孔”、“仿佛”,然后继续在笔记本上写。我偷偷瞄了一眼,原来是不会写“孔”、“佛”这些其实挺常见的字。
这个满脸青春痘的瘦高小伙是1999年出生的,名叫万小山,老家在黑龙江绥棱县。小山读过两年中专,但从没认真读过书,白天网吧,晚上睡觉。不过他也并不是个坏孩子,甚至称得上是一个乖孩子。培训的那几天,他不断给老妈发送微信语音,汇报他今天吃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他给母亲的微信备注是“我的好妈妈”。
今年从学校出来后,小山没找到好工作。他二伯在北京海淀S快递某网点送快递,就把这个小侄子推荐了过来。培训期间,小山花了18元,特意买了个笔记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自己初入社会的所见所闻所感。
我感到难以置信,这个不爱读书的小孩子,写字都费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热情来写日记?他也没有认真解释,只是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第一份工作嘛,还是挺激动的。”
我问他日记里都写些什么。没想到他竟然大方地递给我看。他已经用蓝色水笔写了满满五页纸,基本都是培训当天所讲的内容,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其中有几段,甚至让我觉得,这个还没正经干几天快递的小孩,已经认识到了这份工作中的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们说这个工作压力很大,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客户又难搞,动不动就投诉,扣钱,还有人每天累得半死,还拿不到多少钱,但我觉得就像二伯说的,万事开头难,要坚持下去……今天一个老师讲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挣钱,是你追着钱跑,值钱,是钱追着你跑……就是要让自己变得对别人有价值,用心解决客户的问题……”
小山似乎对快递员这份工作还挺满意,“如果能干好,就一直干下去吧。”他说,二伯每个月都能拿到一万多,去年还在老家新盖了个三层楼房,这就是他的目标。
(为不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影响,文中所有快递员均为化名)